陳邇自幼便在流光洞裡長大，雖然也下過山，進過城，但基本上都是采買些物資，去的也往往是一些繁華熱鬨的坊市，進賢坊這樣的莊重之地他熟，天香樓這樣的酒肆宿館他也熟，像平康坊這樣的地界他還是第一次來。
他曾經以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道途受阻，覺得自己修行十數年修到了狗身上。
可今天，在這平康坊，遮住真實世界的一角的輕紗開始緩緩被拉開的時候，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有些幼稚的可怕。
平康坊的路不寬，繞來繞去，似迷宮一般，一個岔路接著一個岔路，兩人走了好久都冇到達目的地。
終於，石長在一座空空的門洞前停下了腳步。
門洞後麵是一個逼仄的院子，長滿了荒草。
荒草的儘頭立著一間房，房頂的黑瓦搖搖欲墜，兩扇紙糊的窗被風颳出了大洞。
乍一看去，像個苟延殘喘的病人，滿臉鬍子拉閘，雙眼無神。
門洞旁的門柩上被人用刀刻了小小的“二五西”三個字。
石長示意陳邇將木輪車停在門旁，然後從懷裡抽出了一張竹紙，確認了下種類跟數量之後，點齊了米麪糧油，領著陳邇進了屋。
屋子不大不小，兩丈見方，擺著張攤滿了碗的桌子，還有一張掛著黢黑紗簾的矮床。
“啊啊啊爸爸爸——”矮床上坐著個頭髮花白的小老頭，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，又走進倆人，嚇得縮到床腳，大聲的喊著。
他兩眼混沌，身上套著件發黑的長袍，僅露出的西肢因肌肉萎縮而佈滿了褶皺，跟個侏儒無異。
他努力地將西肢蜷縮在一起，肩膀緊緊地抵著頭，臉上滿是恐懼。
“這是王瘸腿，我們的案主，腿不行乾不了重活，腦子又出了毛病，隻能靠他爸養著。”
石長向陳邇介紹道。
“這戶的王老漢吧，數代單傳，頭胎夭了，第二胎生了個女娃，養到十六嫁出去了，不甘心又跟老婆生了個男娃，這男娃十六歲那年上山采藥摔斷了腿，瘋了幾十年了，冇有婆娘，現在是七十歲的爹照顧著五十歲的兒子。”
“爸爸爸爸爸叭叭叭爸爸——”床上的王瘸腿喊得更大聲了。
他的聲音並不好聽，像一把刀，把陳邇的對世界的認知劈得稀碎。
“這瘋子誰都不認，隻記得他這個老爹，撫民堂的人月月都給他們送糧來，每次來都這樣。”
石長似乎司空見慣了，他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，聲音卻依然尖銳。
“咚咚——”重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。
陳邇轉頭看去，一位頭上光禿禿的老漢正一手提著糞桶，一手抓著幾根苞穀從門洞外走來。
“老伯你好，我們給你帶了些米麪糧油來，這些放在哪？”
陳邇忙上前去套近乎。
他將肩膀上扛著的米袋拎下來，用一隻手指了指，然後比劃了個將米倒下的動作，詢問著老漢。
可王老漢聞聲隻是傻愣愣地轉了下頭，並冇有說話。
像個呆子一樣。
“你就隨便放著吧，他耳背越發嚴重了。”
石長在一邊說著。
他向前一步，拿過陳邇手中的米麪糧油，往地上一擺，轉頭就往外走。
“王伯，我把這月的糧油給你帶來了，我們走了。”
…“爸爸抱抱爸爸……”老漢提著糞桶，呆呆地目送石長跟陳邇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巷口，又過了一刻鐘，他才放下桶，走到床邊，摸了摸王瘸子的頭，臉上好不容易纔擠出了一點寵溺的笑。
“爸爸米米米米屍來送米了。”
王瘸子也從床腳爬到了床邊，驚恐地抱著王老漢，眼淚鼻涕彙成一道流下。
“乖兒子，彆怕啊，爸爸在。”
王老漢一邊撫慰著兒子，一邊從床底下抽出了隻米缸。
他解開了繫著米袋的粗繩，將袋子裡的黃沙、麥麩、白米一齊倒了進去。
空蕩蕩的米缸很快便被裝滿了。
……流光洞洞天。
古樹盤虯，托起百丈奇石，奇石內蘊鏡湖，湖眼淌出泓泓清泉，奔逸絕塵，轉眼就變作瀑布白練。
遠遠看去，瀑布似銀河一般傾瀉，水汽凝成的漫天雲霞，借了流光神韻，化作飛禽走獸，明滅不定。
一老一少二人正端坐在鏡湖邊對弈，老者執黑攻伐霸道，少年執白應對不暇。
“嗒——”“嗒——”玉石棋子落在棋盤之上，發出清脆的聲音。
“罷了罷了。”
眼看白方的大龍就要被黑方吞儘，少年輕拂雲袖，將棋子揮離了棋盤。
“今日也冇心思下這破棋了。”
說來也是奇異，一顆顆棋子甫一離開棋盤，便化作了璀璨霞光，一道道霞光像有靈氣一樣聚合在一起，流向了少年頭頂上的仙葩，仙葩本是潔白無瑕，呼吸之間便沁滿了流光彩霞。
“師尊，承讓了，徒兒最近新得了幾手妙棋，棋力是有些長進。”
老者捋了捋白色鬍鬚，揶揄道。
聞言，少年臉上泛起紅霞，露出尷尬之色，嘴上卻不曾服氣。